二
由《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发起的“八六现代诗歌大展”,与我的诗集几乎同时出场。《诗歌报》是当时先锋诗歌的大本营,《深圳青年报》向以思想的激进见长,都是当时思想文化界注目的焦点。作为史无前例的一次集体行动,两报诗歌大展被认为是朦胧诗之后民间诗潮的一次强劲出场。但大展的作用并不都是正面的;首先大展所展现的诗歌繁荣有严重的泡沫成份,这为以后的诗歌开了一个坏头,使浮躁的诗坛更浮躁;其次搭上船的永远搭上了,搭不上船的就永远搭不上了,大展在让一批人走上前台的同时,也把另一批人长期置于它所造成的阴影之中。
从后来披露的情况看,两报诗歌大展是一次偶然的行动,很可能出自诗人徐敬亚的灵机一动。徐敬亚当时不会想到他是在创造历史,那个年代的诗人们也未必这么看,大家都只是顺其自然,在做一件自认为有意义、事实上也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是《诗歌报》的长期订户,接到大展报纸的时候,我是在陕西工学院的一间办公室里。诗歌的编排总是显得很别致;粗粗看下来,近百种闻所未闻的诗歌流派(群体)几乎是在一瞬间映入眼帘。这里既有宣言,也有作品,真是众声喧哗,琳琅满目,令人匪夷所思!我没什么话可说,把报纸随手递给身旁一位同样写诗的同事。毫无疑问,大展对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我意识到,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我已经与一次公开出场的机会当面错过。这是一次诗歌的狂欢,可是这狂欢与诗人刘诚无关,狂欢的喧嚷嘈杂及其斑驳明亮的背景之下,我的个人的、私秘的、几乎没有任何回报的诗歌写作活动,显得更加黯淡和脆弱,不堪一击。但大展在打击了我的信心的同时,也激发出强烈的反抗情绪:比起那里面的诗,我的厚厚一本《走向人群》,显然更先锋、更独创、更优质、规模更大,比大展中那些零碎的东西要好N倍,只不过没有在大展中出场而已。没有出场只能说是出于偶然,也不是谁的有意冷落。谁能冷落谁呢,大家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我当时估计,即使知道消息投寄了稿件,由于不在特别邀请之列,进入主办人视野的希望十分渺茫。我还想到,你的《走向人群》那么长,即使是真的被邀请,也不可能全诗照登,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节选,那样将留下永久的遗憾,还不如不登。
现代艺术竞争的残酷性从那个时候起初露端倪。一方面,苦心孤诣、自认为足以一鸣惊世的诗集出版了,各方面反响很好,可是并没有为我打开诗歌的大门——反响仅止于民间,原以为我的诗集可以从此进入批评视野,至少我的作品从此将得到重视,发表作品将畅行无阻,然而这些指标都没有达到,看起来距离这些指标反而更加遥远;另一方面,许多在我看来一般、甚至不值一提的诗歌,却经由大展公开亮相,堂而皇之进入了公众视野。双重打击加于一身,从这时候开始,我对文学和诗歌的失望达到了顶点。诗歌的热情很怪,热起来可以很热,什么苦都能吃,可就是不能被捉弄,一旦发现被诗歌捉弄,热情也可以在一天之内一泄净尽。正是从这一次,加之现实生活方面的一些原因,我对诗歌忽然失去耐心,从此退出诗歌长达五年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惟一一次离开诗歌。从后来的一些材料看,大展的确是由组织者邀请的,虽然发过公告,但核心工作一直在私秘的状态下进行。一些诗人接到了邀请函,其中默默在被周伦佑邀进非非的同时,还被拉进了另外两个流派。也有接到邀请函想都不想就把信撕了的,比如“安徽三人小组周墙”(三脚猫:《黄山诗会座谈纪要》)。有的诗人出于友情,糊里糊涂受到转邀请,也进入了大展。资源的分配完全随机,没有任何章法可循。当时在汉中,本来活跃着一大批青年诗人,大家结诗社出民刊,也算有声有色,我的活动甚至超出汉中地域,与西安、咸阳等地民间诗歌社团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那时一些手抄的诗集,一直在汉中诗人中悄悄流传。你完全想不到,一些诗集如何经由千折百回的曲折管道,最后居然到了我的手中。当时我读到了蔡其矫的一些没有公开发表的诗稿,得到了一本舒婷的《双桅船》,得到一本《他们》,上面印着一篇怪异的小说——《我为什么进不了电视台》。但总体看,汉中民间诗歌运动已呈强弩之末,大家不相信诗歌可以绕过官刊“民间”到底,在黑暗的纸媒时代,不知道民间诗歌运动的红旗究竟能打多久。我们的活动规模有限,很难把能量投放到更大的舞台。况且我当时正忙于《走向人群》的编印。这个工作繁琐而重要,严重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印行地奇怪地选定在咸阳,也增加了工作的成本。作为一个青年诗人,我深陷内陆小城,虽然成绩不俗,可是除了1982年6月号《诗刊》发表过我的三首处女作外,代表性作品一直未能公开发表——其强烈的先锋性质注定,它们永远不可能被任何官方刊物首发。封闭的环境对于诗人确实是要命的,诗歌需要一些地理方面的优势。诗人之间的跨省市交流,不但为诗人们风云际会提供机会,事实上也为参与各方提供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持,而我受到限制。我当时真是书生意气,不但看不到大展的文学史意义,反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写作从此更加内向和封闭,对任何抱团登场的行为都不屑一顾。我把中国诗歌界想象得太好了,以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有一个诗歌的公理在,它神通广大主宰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自会还原一切摆平一切。这使我在错过大展后,又错过了大展的后续行动。
时隔二十多年,徐敬亚这样谈到大展:“第三代诗人是有特性的。可能恰恰是那些没有参加大展的仍然在写诗。大展是个破船,我只是划了两下桨,喊大家上船了。”(三脚猫:《黄山诗会座谈纪要》)徐敬亚说得很谦和、也很客观,大展的真相就是这样。即使是单从文本看,大展出场的诗歌也是良莠不齐,有不少显得很粗糙;所谓诗歌流派,多流于宣言和口号,有些宣言十分幼稚,更多的则莫名其妙,这些在拿到报纸的当下就看得出来。问题在于它们堂而皇之进了大展,而你自鸣得意的东西却偏偏无缘在大展露面。历史的书写粗暴而随意,且一经成型就不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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