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伊沙:严力印象记
【第三讲】伊沙:严力印象记严力印象记
伊沙
这一年里只有风在风尘仆仆
你掸了一年才看见灰底下的日历
——严力
1、1985年9月,我进北师大中文系就读,买的第一本书就是老木编选的《新诗潮诗集》,正是从该书中我第一次知道“严力”这个名字——但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他在那本白色的诗集中并不显眼,那本诗集收入的也不是他的力作,最外在的印象也吃亏:“严力”这个名字在诸如“食指、北岛、舒婷、江河、芒克、多多”等洋气的笔名中显得太过平凡。
2、1987年6月,四年大学过半,重分了一次宿舍,睡在我上铺的钟品同学也写诗,某日他向我推荐了一首诗,是抄在笔记本上的,名字叫《根》,作者严力,全诗如右:“我希望旅游全世界/我正在旅游全世界/我已经旅游了全世界/全世界的每一天都认识我的旅游鞋/但把我的脚从旅游鞋里往外挖掘的/只能是故乡的拖鞋”——钟品不但抄录了此诗,还在诗旁留下了他的一行眉批:“最好的乡愁诗!”当时,我将此诗连读两遍,并在心中认同钟品的判断,因为此前我所读过的“乡愁诗”都是台湾余光中或郑愁予式的,有点甜来有点腻,这一首却写得有点冷来有点酷,偏于智性的,真正的现代诗!钟品的笔记本上,还不止这一首,我一口气读了十来首,不禁大吃一惊!我问钟品这些诗是从哪抄来的,钟品回答道:“《北京青年诗人十六家》,图书馆有。”我很快便在学校图书馆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细细读过,收获良多,那本书就像是专为严力而编的,他是这十六家中最为独特的一家,而且是最为现代的一家,他比“朦胧诗”的主将们明显走得更远,从此我得遇其诗必读!
3、1988年平安夜。黑大春等组的“黑洞艺术团”在北大演出,有朗诵,有演唱。我去我中学同学于志全处看望住在那里的流浪歌手张楚,赶上了便去听。作为一名观众,我首次聆听了多多的朗诵,第二次见到了舞台上的芒克。自由朗诵时间,在于志全和张楚的怂恿下,我蹿到台侧去报名,想为大家朗诵写出不久的《车过黄河》,黑大春堵住我说:“对不起,没时间了!”——这个细节很好预示着我们终将是无缘之人。这天晚上,整台晚会,我听到的最好的一首诗是另外一位诗人朗诵的严力的《还给我》:“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请还给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鸡/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于、张也这么认为。
4、1988年最后一天,我想干一件“大事”来结束这一年。有一本在美国纽约编印的精美诗刊《一行》流入到我宿舍,是由诗人贝岭带给另一位写诗的同学蓝轲的,我读过之后发现它是由已经旅居纽约的严力创办并担任主编的——定是出于冥冥之中对于优秀诗人的一份信任,我决定向它投稿,誊抄了二十多首诗,花了一大笔国际邮费,从学校邮电所寄了出去,干完了我所能够想到的“大事”。
5、1989年3月,“黑洞艺术团”在北医演出,给我校太阳风诗社发了邀请,诗社社长海童带着钟品、桑克、徐江和我等诗社骨干去了,还有因事来京的外地诗友:武汉大学的洪烛、陈勇,哈尔滨师大的中岛。那个春天的夜晚我第一次见到了舞台上下的食指先生,并在日后写下了一篇追记文章;那晚我和徐江在自由朗诵时间冲上台去,抢滩成功,出了风头过了瘾;那天演出结束后在回北师大的路上,在拂面的春风中,我等一行人你一句我一句放声朗诵出的是:“请还给我爱的空间/哪怕已经被你用旧了也请还给我/请还给我与我兄弟姐妹的关系/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请还给我整个地球/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一千个国家/一亿个村庄/也请还给我”——不用说,那天晚上,严力的《还给我》又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首诗,令我们交口称赞赞不绝口!
6、1989年9月,大学毕业的我被分在西安外国语学院院刊编辑部上班。某日,是个雨天,父母来看我,见到我后,父亲张口便说:“你的诗在美国发表了。”——我知道:并不赞成我走诗途的父亲此语的重点词不是“诗”和“发表”,而是“美国”—— 世易时移,我已经忘了,想不起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说:“是一本叫做《一行》的中文诗刊发表了你两首诗。把刊物寄到动物所。”“动物所”是父母所在的单位,我大四以后向外投稿时都留这个地址,作为过渡。父母是为了到附近的医院去探望一位刚做过手术的老朋友顺道来看我的,并未将刊物带来,我是在这个周末回到父母家中才看到刊有拙作的《一行》总第8期的——在我眼中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诗刊!
7、1989年10月,我作为新教工和新生一起被拉到陆军学院接受为期一月的军训,接受历史秋后算账的体罚。某日,学校组了个慰问团来,带来了寄到我新地址的新信,其中一封寄自纽约,写信人便是我心仪已久的诗人严力,他的信不算短,但有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不出几年,你就会写出来的……”当日黄昏,我独自一人坐在陆军学院大礼堂外白色的台阶上反复读着这封信、这句话,心中一片潮湿!
8、1990年1月,严力来信邀请我担任《一行》诗刊国内代理(之一),我欣然回信接受。我作为代理的义务是:将每期收到的50本左右的刊物散发给国内的实力诗人,每期向《一行》推荐优秀的稿件,由于自身的特点,我主要推荐的是“第三代”以后尚未成名的诗人以及口语风格的作品,扩大了《一行》的视野,通过《一行》成名的年轻一代诗人大多出自于我的组稿和推荐。
9、1991年3月,为纪念《一行》创刊四周年要出一期特大号,严力来信约我写篇纪念文章,我写了《为〈一行〉写作》一文,此文在《一行》上刊发后颇受好评,启发我正式开启了自己的随笔写作。
10、1992年4月,为纪念《一行》创刊五周年,我与西安诸诗友在陕西农业展览馆办了一个专场朗诵会(还有摇滚演出),约有两百余人出席,是本地十年不遇的先锋诗活动,也是国内惟一办成的纪念活动。那次朗诵会的录音带事后被人带到了美国严力手中,严力听后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你朗诵的《还给我》比我自己朗诵的更有劲!”
11、1993年11月,严力去国八年后首次回国,我应其约专程赴北京与之相见。在冬日一片萧瑟的团结湖公园的一个温馨的画廊中,名流云集、谈笑风生,严力摄影展正在那里举行,还发售他的第一部小说集《纽约不是天堂》,我和徐江、侯马到达那里时,严力恰巧不在,稍后他来了,一来便打听哪位是伊沙——我们通过这么多年信,却好像从来没有互赠过照片,这让我们的初次见面搞得有点戏剧化:几米开外站定,相互对望一眼,然后大步向前,四手紧紧相握!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帅,因为此前从未有人提起过他的帅,他自己更是不提。不光帅,人也是风度翩翩,穿的也是有型有款:他穿了一件绿色的西服,有点仿美军军服的样式,在这个年头灰头土脸的同胞中间显得有点扎眼!我们一边寒暄,一边做着相同的动作——掏烟,严力比我动作快,先行掏了出来,是一盒美国烟,牌子叫New port,严力说:“抽我的——泡妞!”众人哈哈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后来,海童做东在北师大回民食堂请严力吃涮羊肉;我和徐江、侯马还专程去了一趟严力在三里河的家,这个冬天在北京的三次见面,无不相谈甚欢,生活中的严力与我在其诗中、画中、小说中、书信中读到的那个人别无二致,甚至更加可亲可爱。
12、1994年8月,严力再次回国,带着一个模特儿般高挑靓丽的女孩从上海飞到西安来玩。此次回国的心情表现在他提前寄给我的作品里:在一篇散文中他写了他与一个多年以前在他画展上认识的女孩邂逅的故事,在一幅画作中他画了一个男人双手举着一桢双喜剪纸迎空飞来,刚巧我又从北京的诗友口中听到了类似的一个故事。我请我的同事和朋友陈原在西外招待所预定了一个房间,然后找车去机场接他们,尽管见面后我也发现这模特儿般高挑靓丽的上海女孩郭卫不像是故事中的那一个(首先是年龄不对),但我不管那么多:这是朋友的私事——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完全搞清楚:那是严力当面谢我当时只定了一个房间,那时他和郭卫才刚认识,他说西安是他和郭卫的福地——郭卫正是他现在的太太,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
13、正是上述这次在西安的见面,严力交给我一组“诗句系列”,并讲出了一个请我与之“对诗”的想法,那年最后几个月,我集中精力做着这件事,于是便有了如下的“现代对诗”:
严力:再为诗送葬一个世纪
也用不完我手中的悼词
伊沙:再把诗拷贝一万遍
也用不完我手中的传单
严力:我的同胞终于在他们哭过很久的地方
开始造盐
伊沙:欲哭无泪
我的同胞将盐大把地撒入水
严力:面临爱情的首次表白
你会感到满嘴出汗
伊沙:聆听爱情的首次表白
你会感到耳朵转筋
严力:人类是人类的遗迹
伊沙:语言是语言的悼词
严力:我们无法测量
太阳离我们脑袋里的地面有多远
伊沙:我们无法测量
人体汗毛孔中灰尘的储量
严力:失恋是一种充满了各种维生素的苦恼
伊沙:失恋是冷饮店不出售双色冰激凌的夏天
14、1995年,我在风格前卫的《街道》杂志上撰文《严力:与时间共枕》。我在该文中写道:“严力同样有着‘先驱者’的光荣历史,作为‘70年代北京地下诗群’和后来《今天》的一员,这个‘老战士’的‘资格’真是够‘老’。而且作为当年‘星星画会’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横跨美术界的‘先驱行径’也使他比别的人平添了一份传奇色彩。”、“最该被忽略的人,果然被忽略了。严力的‘被忽略’自有其合理性,这反映出他在意识上和艺术上的‘超前’。对于他真身其中的‘朦胧诗’那拨人来说,严力显然是‘过于超前’了。”、“而严力的诗几乎从一开始就有着鲜明的智力倾向。我虽不能粗陋地说:严力就是中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始作俑者’,但起码可以肯定地说严诗中的‘后现代性’也是在中国最早出现的。这种‘后现代性’只能产生于少数几个‘杂种’:在中国诗坛,这种族文化意义上的‘杂种’,严力是第一个。”……也是在这一年,严力在吕叶主编的《锋刃》诗刊上撰文《诗人伊沙》。
15、2000年12月,《一行》在纽约出版了终刊号,从此转成诗歌网站。凡事终有头,越有价值似乎越是如此。《一行》创刊的1987年,哪是什么年头?国内“两报大展”才发生了半年,所以它有诞生的充分必要!它最重要的时期是在1989-1992这四年间(我称其为中国历史的“真空地带”),那个时候它几乎成了惟一的中国大陆先锋诗歌的集中发表园地(有人说严力将中国先锋诗引渡到了美国,出口转内销),随着形势好转,气候转暖,它的历史使命也宣告完成。这一年,诗歌网站兴起,诗歌从此进入了一个“自由发表时期”(韩东语)—— 《一行》在此时终刊,就像它创刊和高峰时那般有意义。
16、2004年4月,中国昆明-北欧奈舍诗歌周在昆明举行,我和严力应邀参加,时隔十年,再次见面。报道那天,先到的诗人正在宾馆会议室里开准备会,会快开完的时候,听说严力到了(从上海飞来),好几个诗人都去他的房间看他,自然也包括我,敲开门后,我看到的是一个染成黄头发的严力,十年不见,依旧很帅,并且多了一抹老男人迷人的沧桑感。那个诗歌周,办得很像西方的诗歌节,为每位正式受邀的诗人安排了专场朗诵。严力的专场朗诵非常成功,是中国诗人中最成功的一个,那些来自于北欧五国的诗人们很喜欢他的诗。不想竟生出了状况,因为强龙压了地头蛇:严力将同在一晚朗诵的一位本地诗人“晾”了,那位爷作为东道主太想出头了,朗诵得又多又长,拿腔拿调,十分用力,结果却适得其反,观众中竟有人发出讥笑之声。当晚,朗诵结束之后,这位诗人冲冠一怒回家去住了,搞得大家十分尴尬:本来大家是在一块玩的,最尴尬的当然是严力,因为他是肇事者。当晚,我们和优秀的瑞典诗人斯蒂格(外国诗人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还有瑞典华裔诗人李笠在宾馆咖啡厅小聚,说起刚才发生的事,严力摇头叹息道:“嫉妒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我早就写过:将嫉妒的霉斑/射向别人的面包。”——那一刻,也许最能理解他心情的是我,因为类似的尴尬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经历过,就像我此次到昆明,就来了个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我不是正式受邀的诗人,而是作为某诗刊的代表来的(因为该诗刊的主编愿意为我出机票),所以我没有朗诵权,我只有在一个茶楼举行的自由朗诵时段出场朗诵,结果却大受欢迎。我在朗诵时注意到严力和李笠坐在外国诗人中间与他们一起爆笑,朗诵结束后再返回宾馆的中巴上严力一直在跟我讲述一个想法:拉几个诗好朗诵也好的诗人在中国各地的大学做巡回朗诵……尽管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但我们在十年后的相见却是无比的愉快!离开那天,我们都是早班飞机,一起去的机场,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后便各飞东西。
17、2005年5月,80后女诗人莫小邪为北京印刷学院策划了一场“让诗歌重返校园”的朗诵会,我和严力都在受邀之列。我从西安飞,他从上海飞,我们前后脚到达北京首都机场,这一次他没染黄发,气色却比一年前更好。我得知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女儿(这个幸福的男人!),一个男人要养活三个女人,在中美之间往返奔波,不容易!我带来一桶西安特产的黄桂稠酒(传说李白当年饮的正是此酒),让他回味长安——那是他美好姻缘的起点,他和太太郭卫都有重游故地的愿望,我也曾口头邀请他们来,严力因怕给我带来麻烦而作罢。朗诵会前,领衔诗人食指来不了了,严力主动帮主办者给他打电话,做着最后的动员,电话中老郭还在犹豫,严力一句“伊沙也来了”,老郭马上改了主意,决定前来,晚来早走,不误吃药。那一刻我很得意,“朦胧诗”那辈人中我就交到了这两个真朋友,交到这两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心满意足!当晚盛大的朗诵会由我打头炮,严力压轴。我朗诵完了下来就把手机开了,果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严太太郭卫从上海打来的,问我严力为何关机,我说他在准备上台朗诵,郭卫让我转告他:朗诵完了给北京的母亲打个电话。我当然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朗诵会一完,严力便从大兴回北京去和母亲团聚了,我和徐江等人去天津参加南开大学的朗诵会。
18、2007年12月,诗评家张清华教授主编了一套“诗与思·当代诗人随笔文丛”,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其中有我一本《晨钟暮鼓》。这套丛书的创意很有意思:每本书的作者选自己喜爱的一位画家的作品作为书的插页,以取得图文并茂的效果,我选的正是我十分喜爱的严力的画作,历年作品共14幅,诚如我在后记中所说:“感谢我的老友诗人、作家、画家严力先生——按照本丛书别具匠心的构成方式,他该算是我这一本的另外一位作者:本书所采用的全部油画和雕塑作品都是出自他手。严兄慷慨,拿出他自当年参加星星画会以来的全部画作的幻灯片任由我挑,而一直偏爱和欣赏严力画作(同时欣赏着他的诗歌和小说)的我,终于有了一个公开表达的机会——我从中选出我最喜欢的,也使本书成了一本美丽的书。”
19、2008年10月,美国俄克拉何马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当代世界文学与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举行,我和严力应邀出席,还在京师大厦同住一个房间——其实他没怎么住,到晚上就回家陪老娘去了,某个午后,吃过饭才来参会,特满足特幸福地说:“吃的是我妈包的饺子!”我请他到我母校我上学时改善伙食的实习餐厅吃顿便饭,席间谈及“盘峰论争”以来“民间”与“知识分子”的对峙,一位在座的女诗人说:“严力大概是没有立场的?”严力表情认真地回答说:“其实是有的。”后来,在当代诗歌分论坛的会场上,一位“知识分子”率先发了通无名火,作为现场惟一的“民间”代表的我如此接招:“我没有时间愤怒,因为我只有9分钟。”——9分钟是主持人规定的每位与会者的发言时间,我利用这9分钟念了我事先写好的论文中论及翻译的部分——事后,不止一位与会者将我的发言说成是“舌战群儒”(还说“很有智慧”),那就算“舌战群儒”好了!严力在发言中引用了一句自己的诗:“世界上最高的山是靠山”——隐有所指,所指明确!我当时就回想起他在饭桌上的话:“其实是有的。”
20、2009年8月,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在西宁举行。我去了,几个曾经受惠于《一行》的朋友也去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美国诗人、汉学家梅丹理也去了,可惜严力请而未到,他人在美国赶不回来。我启程前用相机对着自己刚刚搬入的新居拍了一组照片,准备拿给他看——关键是客厅的那几张,他送我的“砖系列”中的一张油画令我新家蓬荜生辉!可惜他没有看到,可惜他没有听到我和秦巴子在房间里的谈话:“到头来,严力成了那代诗人中最好的,他的诗不过时。” {: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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